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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中文网 www.zw95.net,阿曼2011文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恋春霞已经半年了,连班上的学生都看出来了,春霞还不知道,原来她是心里有了别人!这份感情是多余的,春霞是不会接受自己。他心里空空落落,早知道春霞有人了,就该答应父亲调回去省城。叶峰父亲在安徽省政府有些官职,十一月份来广东出差,顺便来看叶峰。叶峰爸爸原以为儿子来到广东是天堂样的地方,一看这个小镇就说上了毕业分配“外调广东”的当,要带叶峰回去,随便可以安排一个省城的工作,离家也近。当时叶峰恋着春霞,他没有答应父亲,想要回去就带个媳妇回去,也不枉来小镇一趟。现在没有必要再呆在小镇了,这次春节回家就跟父亲说自己愿意回去,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好。叶峰受不了天天看着春霞,而她是别人的人。远走了,看不见了,就会忘记的。他这晚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思量着,盘算着,一边咕噜咕噜地喝烧酒。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杯,反正他一个人要喝个痛快。他终于醉了,摇摇晃晃骑单车回学校去,晕乎乎摔倒在路旁,不省人事。是过路的人见到他报警,由保安送他到了镇上的医院抢救过来的。等他酒醒了,躺在医院的时候,他才知道自己差点连命都没有了。他冷静了,决定远离小镇。

    所有叶峰心里的这一切,春霞并不知道,连他为了她醉酒摔倒住院的事,她也不知道,别的同事也只知道叶峰不小心摔倒了。因为那天是周六,过了两天是周一,全校开了教师大会就放假。春霞在会议厅见到叶峰,不觉他有什么异样,就放心了。他们隔得远远地坐着,对望一眼,叶峰重重地朝春霞点点头,春霞朝他笑了笑。

    大会上,春霞受到了那个放过鸭子的校长的表扬,从他手里接过了奖状。她被评为优秀科任老师。同来的五个老师,三个评上优秀了,可是叶峰和另外一位老师没有评上。春霞不了解另一个没有评上优的老师,因为他在初二级任课。可是为什么叶峰也评不上优秀呢?他带的班级很优秀,他的教学成绩也很优秀,叶峰究竟什么原因没有得奖呢?春霞又准备晚饭后再去一趟叶峰房间,也顺便跟他道个别,明天就回家过年了。

    晚上再去到叶峰房间,春霞看到的还是那把冷冰冰的铁锁。隔壁老师告诉春霞,叶峰上午开完会,饭都没有吃就坐车回家过年去了。春霞哦着回应了同事一声,转身就走了。心里总是觉得不对劲,很难受。

    春霞把奖状拿给文健看,文健朝她竖起来大拇指。可是春霞一点都不高兴自己得奖,说那是哄小孩玩的。她老记挂着叶峰没有得奖,在为叶峰抱不平,如果叶峰也评上优得了奖,自己就会觉得这个奖是公平合理,有意义的。现在明摆着这个奖有不公正之处,得了又有什么价值呢?可是学校的事,文健不了解,也用不着跟他说。他还是学生,他毕业了也不会分到学校去工作。于是春霞就没有说这些心里的事,可是她越不说,文健越觉得春霞有很多事瞒着自己。那些被春霞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事呢?跟感情有关吗?文健很纳闷,是不是有人追求春霞呢?是不是人家的条件比自己好呢?比如家里很有钱?是学校的领导?又对春霞很好?文健不愿意去猜疑春霞对自己的感情。他希望自己快点毕业,还有一年的时间还得呆在学校,最后半年就可以离开学校,联系单位实习了。就一年,等明年这个时候就好了。春霞说过会等自己一辈子的!可是每当看到春霞躲避的眼神,文健就觉得对未来没有把握。

    文健春霞还是相拥而睡。除了接吻还是接吻,春霞没有拒绝,也没有索取。任凭文健要怎么样就怎么样。文健更加纳闷了,春霞也是成年人了,怎么对自己从来没有生理上的欲望,从来不主动吻自己?虽然以前也是这样的,可是以前文健从来不怀疑春霞,文健知道她不懂这些学问,也许是姑娘都很害羞吧,文健也没有接触过别的姑娘。可是这次见面,春霞工作半年了,怎么还是像以前?思想都成熟了,样子都成熟了,怎么生理上还是一片空白?还是春霞另有想法?

    不管怎么样,文健都坚守自己的承诺,不到自己毕业结婚的时候,就不让春霞失去少女之身。如果春霞有更好的选择,只要春霞能够幸福一生,也是自己最大的心愿。想到自己一直这么深情地爱着春霞,如果不能娶春霞为妻,不能与春霞相守这一生,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,甚至生命也没有意义了。躺在文健怀里的春霞已经睡着了,文健却默默垂泪。他突然觉得生命的幻灭,真的想冲破最后的防线,占取春霞。他痛苦的煎熬着,最后还是理智取得了胜利。文健想,如果春霞不爱自己了,不能做自己的新娘,不做自己的妻子的话,那么更加应该保护好她,让自己深爱的人完整地做别人的新娘,这对春霞一生的幸福很重要!文健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,能为心爱的人做这件事而欣慰!

    7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原因,春霞总是显得闷闷不乐,问她,她也不说话,只是摇摇头。这些神色和动作,让文健觉得春霞有些陌生了。

    两个人一路坐长途汽车,回到家乡,各自回各自的家。春霞参加工作第一次回家,跟亲戚同学见面串门,把文健丢在一边了。两人没有见几次面,寒假就过去了。文健沉闷着,想自己来回挤火车折腾了几千公里,却受到了春霞的冷遇。她有时间去见别人,就是没有时间见自己。毕业工作了,踏入社会就真的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春节过后,到了返回学校的时候了。文健有意试探春霞,说这次自己不送春霞回去小镇的学校了,到了广州,春霞就一个人坐去三水的车回学校去。春霞以为文健有别的事,回小镇要转几次车,来回费用大,耗费时间和精力。既然文健说不去了,自己也长大了,不能像个孩子似的,要接来送去的。于是她爽快地点点头,说也好,你不用这么辛苦了!

    文健心里其实想去小镇,多根春霞再呆几天的,他以为春霞会要求和邀请自己去小镇的学校的,没有想到春霞很认真说不要自己去了。文健真的以为春霞有了别人,不需要自己为她辛苦了。两人莫名奇妙地吵了一架,文健闷闷不乐踏上了北去的列车。

    春霞自己一个人回到学校,得知叶峰不来学校上课了,他上学期带的初一二班将由春霞来接替做班主任。春霞不明白叶峰为什么突然辞职不干了,这好歹还是个国家安排的正式工作。是因为期末没有评上优秀吗?不对,叶峰不会计较这些的。新学期有风声传到春霞耳朵里,说叶峰没有评上优是因为他顶撞了鸭子校长;另一个说法更离奇,因为叶峰跟春霞走得近,李敬主任看着叶峰不顺眼。不管是什么原因,人走了,就没有人再去刨根问底了。

    过了一个月,安徽省政府来函小镇要叶峰档案的时候,消息才又传到学校,叶峰原来是高干子弟,来广东只是体验生活,早就在安徽省府里谋了职位的,他无需像普通人那样走程序调动的。

    春霞自是一番感叹!叶峰走了,也不跟自己打一声招呼,半年的相处都是假的,联系地址也不留,究竟是高干子弟,不同常人之理罢了。春霞感叹世态炎凉,人与人之间是那么隔膜!好好的一场朋友,说走就走,从此无影无踪!

    日子慢悠悠地过着,除了上课,备课改作业,今年还当了班主任,很多事都得从头学起,春霞比上半年忙了很多。没有了叶峰在办公室,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,春霞经常看着那把黑色的小锁头发呆。

    因为忙于工作,去给文健的信就越来越少,越来越短了。真不知道说什么好,想等暑假见面再谈吧,文健会理解的。毕竟参加工作了,就有工作的压力,生存的压力,不像以前做学生的时候,无事呻吟,情书写到后半夜。

    文健觉得春霞变了,变得遥远而陌生。再不是那个天真纯洁的妹妹了,再不是那个自己说什么都点头的妹妹了。文健也不敢再给春霞说什么大道理,春霞会怀疑问地,是这样的吗?会那样的吗?以前她不会说这些话的。但是文健始终如一地给春霞每周至少一封信,回到学校,看着未融化的积雪,他明白自己仍然很爱春霞。他甚至感到了有些痛苦,这种爱,有说不出来让人不放心的的预兆,文健不知道怎么办。自己一无所有,还在读书,没有钱,没有权,又远在千里之外,能给春霞什么呢?她需要的东西自己给不到她。她会不会爱上了别人呢?文健越来越怀疑了,越来越痛苦。

    其实春霞没有想那么多,她只是忙于工作。新当班主任的工作压力,叶峰突然离校,孤独无助的压力,占去了春霞的全部心思。爱情不是全部了,爱情也不是最重要的了。有很多事情要去做,很多事情比爱情重要。比如下个月全县举行的初一级英语朗读大赛,春霞下决心要拿到一等奖。

    比赛大厅设在县一中校园里,来自全县个中学的参赛学生和辅导老师挤满这个台阶式的会议厅。春霞带了三个学生来参赛。因为女生容易装扮,发音比男生准确,所以春霞的三个参赛选手都是女生,她们已经化了妆,穿上了李敬特别去县少年宫借来的演出服装。这次带学生来县城比赛,是李敬跟春霞一起来的。早上六点就从塘头镇出发了,坐第一班到县城的客车,九点开始比赛。塘头镇是一所农村,没有人把这所学校的选手放在得奖之列。选手的参赛顺序按抽签的方式来排列,总共有六十名学生参加角逐,设一等奖两名,二等奖三名,三等奖五名,共十个获奖名额。学校给春霞的目标是拿个三等奖,只要在获奖名单上出现了塘头镇中学就很好了。春霞却瞄准了一等奖,她比较有把握的杨惠妍同学抽到了第十二的出场序号。

    比赛在九点正开始了。先上场的有些来自县城的选手,明显地比农村中学的学生在发音,表演方面技高一筹,春霞觉得有些压力了。她看见杨惠妍也有些怯场的神色,到第八个选手上场的时候,春霞带杨惠妍出到场外。春霞心里真没有底,她却微笑着朝杨惠妍竖起了大拇指,说道,别的学生很差,有些单词发音都错了,表情也不好,像在背书,而不是在表演,还漏了句子。其实这些都是春霞的心理战术,杨惠妍一听老师说别的学生很差,马上来了信心。春霞让杨惠妍表演一回,从上场鞠躬的开场白,到故事表演里的每个发音细节,表情,动作,到表演结束时的微笑答谢,演习一遍。现在就看杨惠妍的场上发挥了,如果正常发挥,拿个三等奖春霞还是有信心的。你就当做台下只有我,你看着我来表演,我站在最后面的正中位置。正说着,李敬就出来门口朝春霞招手,到杨惠妍上场了。春霞又微笑着朝杨惠妍竖起来大拇指,杨惠妍自信地点点头,她从前门上台去,春霞朝后门跑去,她站在最后的观众席中间位置,她要指挥杨惠妍。

    朱红色的布幕拉开,聚光灯下,一位身穿金黄色连衣裙,头戴小老鼠图案的美丽小姑娘,自信地微笑着,她扮演一个农村老鼠进城的故事。春霞朝表演者挥手,杨惠妍目光坚定,直视前方,不像有些选手一直低头背书。有趣的故事情节,标准的发音,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,一下子吸引住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。春霞笑了,杨惠妍超出正常水平的临场发挥,让春霞都有些意外,台下报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!

    杨惠妍的成功表演,有力地带动了下两位参赛选手,她们摩拳擦掌,信心十足地参赛。

    不出春霞意料,杨惠妍获得了一等奖,与县一中的一位选手并列夺取了头奖!令春霞高兴的还有另一个同学也获得了三等奖。三个同学参赛,两个获奖,这个学校计划之外的一等奖,让塘头镇中学威名四震,耀武扬威了!谁还敢小看这所农村中学?

    春霞又一次胜利了,用自己智慧和汗水,赢取了丰收的果实!在整个会场欢呼雀跃的喧闹里,春霞却累倒了,因为忙于这个比赛,一直没有睡好觉,特别是昨晚,她整夜未眠。现在终于结束了,她坐在最后一排凳子上,睡着了。李敬四处找不到春霞,只好自己带获奖学生上场领奖,也代春霞领了县教委颁发的优秀辅导老师的证书。

    春霞怎么了?哪去了?刚才还好好的在会场,怎么就不见踪影了?李敬心里着急,他担心春霞会出事,红薯地里的一幕让李敬心如火燎!待会场的人陆续离场出去,人少些了,李敬才发现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春霞。他走近春霞,黑暗里,她苍白的脸刺痛了李敬的心。这个倔强的姑娘,为了这场比赛,为了这些奖项,付出了不少心血!李敬早就没有把自己是塘头镇中学的领导身份考虑进去,他在春霞面前一直只是个普通的老师,不是什么学校领导,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。他静静地看着春霞,场内人员离场的吵闹声,破纪录的一等奖,统统不存在了。李敬眼里只有这个靠在排凳上睡着的姑娘。

    三个学生也从前台位置找来了,她们还是那么兴奋找,远远就喊着老师,也许是对杨惠妍的声音特别敏感,春霞猛然睁开眼睛,以为自己误了比赛。她环顾四周,学生把奖状和奖品塞到了春霞的怀里。春霞笑了,笑出了眼泪!

    不知道是学校的意思,还是李敬本人的决定,为了奖励学生和春霞战绩斐然,中午去饭馆里吃了一顿大餐,下午又带学生去少年宫玩了整个下午。

    李敬去少年宫还了演出服装,带着春霞她们玩遍了少年宫所有游玩的项目。春霞和学生玩得很开心。

    通过这次比赛,主管教学的李敬跟春霞接触得多了,排练的时候,李敬也给很多有益的建议,忙前忙后帮助春霞。可以说这些大奖也有李敬的一大半功劳。李敬对春霞的感情越来越深了,一天不见到春霞,李敬就茶饭不思,寐不安寝。他很矛盾,因为听人家说,她有男朋友了,在北京读大学。而自己丧偶独居,春霞怎么会考虑自己呢?再喜欢她也只是站在远处遥望她,不敢亲近。

    回到小镇已经天黑了,春霞打开房间门,看见地上有一封文健的来信,这才想起很久没有回过文健的信了。她准备今晚要给文健回信了,告诉他自己又打了一场胜仗。她兴奋地拆开文健的信,阅读起来。春霞脸上本来挂着笑容,可是读到信的一半,她的笑容消失了。她明显地感觉到文健变了,不再是原来那个哥哥,他在信里又提到了那个上海女生,李文娟。“她又来了,说请我去看电影。我不去的,我要准备毕业论文了。”李文娟,春霞知道,文健在学校草地上捡到了一个钱包,这个钱包是李文娟的。他们就这样认识的,李文娟经常去找文健。文健有一回见面的时候说起过这回事,可是那时春霞还劝文健,要给人家面子,那时春霞不觉得文健会对别人动心,可是今天的信里再次提到这个人,春霞就左右不自在。越看越觉得他们一定是去看了电影的,文健为了让春霞不起疑心,有意说不去的。难怪寒假不送自己回小镇,要赶回学校去,原来有人等着呢!捡钱包是新生军训时候的事了,现在都快四年级了,那么他们交往三四年了!这还是友谊吗?一定越过了友谊的界限!他们手拉手去?电影院里黑黑的,还是不松开手?回来的路上去了哪里?在树荫下接吻拥抱了?文健有意在信里提起这事,是在暗示春霞,春霞了解文健的性格,他不会直说他喜欢上别人的,他留了台阶给春霞下,要春霞自己提出分手,他就不用负责任了,他就可以跟那个大城市的姑娘好,毕业分配也可以分去上海!越想越有道理,春霞哭了!这就是爱情么?爱情是啥玩意?能爱多久啊?不过三年两载就变心。

    春霞因为自己没有考上本科大学,只上了专科师范,在文健面前一直有点自卑。既然文健能够找到他同一所大学的上海女生,既然他们能够交往这么长时间,那么他们之间一定产生了爱情。那个女生考上了重点大学,一定比自己聪明;又是上海人,一定比自己漂亮;她还那么主动热情地喜欢文健。春霞忽然想,只要文健幸福,自己就退出吧,成全他的幸福,不用他为自己负责任了!想好了,于是春霞坐在台灯下,流着泪回复文健。她写得很淡漠,说爱情已经不实用了,虚幻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。“请你忘了我,忘了我们的过去。我不用你负责任,我对我自己负全部责任。祝你(们)永远幸福!”

    春霞第一次觉得心痛,她以前还没有心痛过。她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,为了文健哭,为了自己,也为了这段纯洁的初相恋的爱情。一切都消散了,爱与不爱都过去了。自己要成长成熟,独立面对人生,再也没有了依靠。春霞用泪珠儿埋葬了自己一尘不染的爱情,哭完了,就了断了似的。觉得自己唿的又长大了!彻头彻尾是个大人了!什么都不怕,就像刚上讲台给同事排挤,给学生气哭一样,春霞要紧牙关,就闯出了一番天地。春霞不断地为自己加油!

    她变得更加沉默了,脸上很严肃;她更加投入工作之中去了,像发了狠似的,非干出名堂来不可!农村中学破纪录得了一等奖,已经是个很大的名堂了!可是这个小老师还不满足,她还在发力!这个大奖让春霞一夜之间成名了,也让她快速成熟了!所有的老师都这么说的。因为春霞再也不像小孩子那么笑得透明清澈了,她的笑容都成熟了,刚有笑的样子,没有笑的内容。

    文健足足一个月没收到春霞的回信,好不容易收到盼望已久的回复,却是断交分手的意思。春霞说的“你(们)”让文健不明白,指的是谁?为什么还用括号把“们”字括起来,真费解!大学恋爱,毕业分手,这是校园爱情的客观规律。文健没有想到跟春霞这么如痴如醉的爱情也如此脆弱,他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有人追求春霞了,而春霞也答应了。她一个人在边远的地方远离家人,孤独,需要人陪伴。她不等自己了,她有了更好的归宿。文健没有怪罪春霞移情别恋了,他只怪自己不该来上这个该死的重点大学!

    可是爱着的人只有春霞,文健感到很无奈。他把春霞自毕业分配到塘头镇的信按照时间顺序,一封一封细细地研读着,文健发现春霞在去小镇的第一封信里就提到了叶峰,他还买了个锁头给春霞。文健记得寒假在塘头镇的时候,有天晚上春霞要文健去一个老师那里,那个老师就是叶峰。那房门锁着,文健看见春霞表情复杂,闷闷不乐,就问春霞什么事,春霞一直不说。文健明白了,一个班主任,一个科任老师。两个来自他乡的年轻人,在那个小镇里,相爱了!文健想象着他们该是多么浪漫的感情!一起上课,下午一起去江堤散步?一起煮饭吃饭?日久生情,相处久了,自然就亲热了。谁叫自己远在北京,还读什么大学呢?文健多么羡慕那个叶峰!可是春霞说过会等自己毕业,等自己娶她做新娘的!说归说,现实归现实!正如她在信里说的“爱情已经不实用了”人都是现实的,文健理解春霞。

    文健给这失恋逼得郁悒了,他不知道自己将变得怎么样?没有了春霞,也就没有了自己。早春四月天,万物苏醒的春天里,文健的爱情却跟冬天一起远去了。他天天泡在图书馆里,唯有找书籍来解脱。可是看了一天的书,一行字也不记得。文健不知饥寒,不知白天黑夜。满脑子都是春霞,那个剪着齐眼眉学生发的少女,那个纯净如露珠一样的姑娘,那个自己情窦初开就暗恋着的穆斯女神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信可靠的?连这样的爱情都会幻灭,那么人生一切皆是幌子。文健甚至想到去死掉干净,不用心痛难熬。不管怎么着,他都想去看一眼春霞,问个明白,是否她真的爱上别人了。刚好五月初有个社会调查活动,时间是两周。文健申请去广州的一个单位调查。他归心似箭,五一节放假前两天就搭上了南下的列车。他没有跟春霞说,写信也来不及了。那个时代没有这么方便的移动电话,也没有互联网。

    这个春天里,春霞刚学会打毛衣,她早就计划着今年的冬天就要手织毛衣给文健穿,她选了咖啡色毛线,先打一件背心,再用灰色打一件长袖子,要心型领子。她连毛线都买回来了,四支竹子毛衣针。因为刚学,要先打一回,然后拆了,再打一回,才能打好。一针一线地织,很费时间,夏天太热,毛线上不了手。于是春霞就准备从春天开始学着织,然后到了秋天再正式织,到了冬天,文健寒假回来就有毛衣穿了。

    她愣愣地看着自己节省着伙食费买回来的毛线,看着已经开织的四条竹子毛针,穿在咖啡色的毛线上,像个大口字。她轻叹了一声,晚上闲下来的时候,她还是继续地织。一边织,一边想文健的事。春霞虽然看上去很文弱的样子,骨子里却很倔强不服输的,一旦想到要去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完的。就像打毛衣这件小事,她已经开始织了,虽然文健已经另有所爱,有李文娟了,春霞还是想按原计划把这两件毛衣打好,等春节回家,以老同学的身份送给文健。人家爱怎么想管不了那么多,完成自己的心愿最重要。没事闲着的夜晚,春霞还是一针一针地织着,只是织得很慢很慢,有时一边织一边抹眼泪。春霞想自己爱过了,被人爱过了,知道爱情是啥滋味就行了,谁还能爱一辈子不行?生活是一码事,爱情是另一码事。她又想文健以后分到了大城市,做了工程师,会瞧不起自己的;她不想一辈子怀着自卑的心理,低着头跟文健生活。倔强的春霞决心放弃这份爱情了,这份爱情对她来说很沉重,她老觉得自己配不上文健,老觉得有一天文健会不爱自己,与其到以后来伤心,不如现在就分手。虽然自己还是爱着文健,并且这一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情怀去爱别人的了。

    既然不能跟文健在一起了,那么嫁给谁都一个样的了。只要文健幸福,自己也就乐意了。春霞哭了,怎么自己就不如人家大上海的姑娘?都怪自己笨,连本科都考不上去,要是能够跟文健一起上那间大学,天天在一起,就不会有李文娟了。

    经过一个学期的打拼,春霞在岗位上站稳了脚跟。待她回过神来,才知道自己疏忽了这颗深爱文健的心,也疏忽了文健的心!为了在社会上站稳脚跟,为了这第一份工作,她付出了太多了。要是能够回到一年前,她宁可选择留在山区小城工作。这外调,把好端端的一份爱情调没了!

    8。

    这一天,放鸭子的校长郑重其事来找春霞,先是说了在县城得奖的事,然后说,李镇长托我来做媒人了,春霞你就答应了吧,李敬要样貌有样貌,要家境有家境。春霞正为李文娟的事搞得心烦意乱,万念俱灰。给鸭子校长啰嗦了一个下午,简直要气愤了。想镇长也太没眼光,选这个人来说媒。春霞说道,主任一家子对我的恩情我没齿不忘。可是校长,我还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,再说我不想呆在小镇一辈子!鸭子校长满脸堆笑,一个劲儿说道,知道了,知道了。春霞一直跟这个校长有沟通障碍,不明白他说“知道了”是什么意思,也就不再追问校长了。结果呢?天知道他怎么传话的,到了镇长耳朵里的话变成了这样:春霞同意嫁给李敬了,并且随时可以举行婚礼!

    这个消息简直成了学校和小镇最热门的新闻!春霞老师要嫁给镇长当儿媳妇了!大家都知道这事了,就春霞还蒙在鼓里。她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不问人家私事,不爱探听他人是非。可是她发觉办公室里同事看她有异样的眼神,明显在讨好她,给她让椅子的,给她关窗门的,都客气而恭敬了。春霞以为自己拿了一等奖的缘故吧,也不多想。

    这天傍晚,春霞检查完班级卫生,刚进来办公室,就见张慧玲跑进来,满脸的不高兴说,我明天起不做你的课代表了!春霞皱起眉头,什么话呢?不做我的课代表?春霞感觉到这个早熟的女生有情绪,于是关上门,叫张惠玲坐下说个明白。张惠玲竟然哭了,说道,老师你这人真可恶!春霞说张惠玲,你有意见只管直接说明白,你也可以批评老师,老师也会做错事犯错误的。张惠玲说,你这人没骨气,没良心,唯利是图!春霞更是一头雾水。张惠玲说,你还在装什么?全校全小镇的人都知道,你快要嫁给李主任了!叶老师对你那么好你不嫁他,刚把他气走了,就嫁给主任!我们全班同学都对你有意见,所以我不做你的课代表了,没意思!说完就甩门走了。

    春霞目瞪口呆,她不会怀疑学生的话,这一定是鸭子校长干的好事!春霞只好直奔李敬的办公室。李敬看春霞满脸疑惑来到办公室,就问春霞怎么了?春霞本来想发难李敬的,转而想他跟自己一样不知道这事也有可能,这事本来就是他爸爸和鸭子校长的主意。

    春霞诙谐地问道,李主任,听说你快要结婚了?李敬正颜道,那是我父亲的意思,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想法,所以我向你道歉,你不要理会这事。不知出于什么想法,一向不善于开玩笑的春霞,却正儿八经地开了一回玩笑,她看着李敬问,说要是我有那样的想法呢?好像春霞不在谈婚论嫁,而在谈论去不去吃顿饭的问题。

    李敬吃惊而兴奋地看着春霞问:你是真的吗?希望你严肃点!

    那你是真的吗?春霞反问李敬。李敬看着春霞良久,一本正经地说,我对你真不真,你去问问北江水,问问中秋月!春霞看见李敬眼里满是泪水。李敬的眼泪让春霞动容,听他在说,春霞,我本来准备一辈子守望你的!我有过妻子,你有在北京读大学的男朋友。我怎么能够奢望娶你为妻?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。但是如果你愿意,那就太,李敬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,不知道用那个词儿,然后他说,那就太妙了,太妙了!这个妙字,让春霞觉得李敬心机叵测。

    春霞本来是跟他开玩笑的,没有想到李敬一贯对自己的好不是出于领导对下属的关怀,而是爱自己的?!这一番话让春霞心里酸甜苦辣,千般滋味,她想到了红薯地的相救,想到了到小镇以来,李敬对自己默默的关心,想到了两人一起培训学生,获取了大奖。想到了他在课室外的伫立,想到了他不离自己身后的目光。她又想到了文健,那段空中楼阁般虚幻而美丽的爱情,想到了上海姑娘李文娟。爱过就够了,剩下的这生不要再讲求爱不爱了,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事。嫁给谁还不是一样吗?既然文健已经有了别人。那好,就嫁给李敬吧!嫁给一个救命恩人,总比嫁给一个陌生人强!反正这辈子终归要嫁个男人吧。

    春霞咬咬牙,那好,主任,我就嫁给你吧!

    李敬脸上挂满了喜出望外的笑容,像是打了一场意外的胜仗。他连连点头,妙极了!我这就回家跟父亲商量婚礼的事,春霞,我们的婚礼一定是镇头镇最排场最热闹的!

    刚才跑过学校走廊奔去李敬办公室的时候,春霞还想跟李敬吵一顿架的;半小时后,从李敬办公室出来,再回到那条走廊时,就把自己嫁给那个想去吵架的男人了!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婚事,赌气?淘气?难道还是勇气吗?春霞不爱分析什么,干了就干了,反正一切事情自个儿负全责。她还年轻,毕竟才二十岁!知道什么是沧桑?身边没有个亲人参考商量,连终身大事也是自己一个人决定了。用不着左挑右拣,命里注定的,春霞想,嫁给谁还不是一辈子啊?眼前现实一些也是对的。这就定下来了,嫁出去了也就不再为情感的事烦恼了,你文健也可以去接受别人的爱情,我不会追讨你的责任,你要爱谁就爱谁去。再过两天我就做别人的新娘了!

    可是在那个晚上,在橘子色的灯光里,春霞还是习惯性地一针一线勾织着文健的毛衣,一直织到了天明。她一边织一边哭,把对文健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初恋埋葬在毛线里。如今自己长大了,她不能再这么爱哭了。

    这声势浩大的婚讯,如北江的洪峰,传遍了大街小巷!还是镇长办事高效,老人看多了年轻人的把戏,免得夜长梦多,弄出节外生枝的事来,当即决定了李敬和春霞的婚礼在五月一日举行!连春霞父母都来不及通知,镇长的意思先办酒席,领了结婚证,等以后再回春霞老家去拜见岳父岳母。这个程序也没有违背情理。

    9。

    文健晕乎乎地不知转了几趟大小班车,一会儿火车,一会儿汽车。节日里人多,挤来挤去,人都挤焉了!这心也是像霜打过的,焉了去的!

    开往小镇的中巴车一路摇晃着,呼啸着越过北江堤坝。文健看见了日夜牵挂着的地方,这里有个让自己魂牵梦挂的人。夕阳西下了,这个古朴的小镇让他莫名地心痛!春霞不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,她还好吗?她还会像记忆中那样飞扑进自己的怀里吗?还是像上次见面那样,久久地远望着自己,然后哭了?

    她不是说好要等自己两年的吗?说好等自己大学毕业就做自己的新娘,难道这一辈子里,两年都不能等吗?她今年才二十岁,还小呢?不急出嫁的。春霞还小,她只是生气了,等见了面,说清楚了,一切就好了!文健心里想着讨好春霞的话,汽车就进站了。奔了千里长路而来着实累了,文健是最后一个走下车的。

    他提着装有换洗衣服和书本的背包,走出简陋的车站。到了那条通往学校的街道,迎面是一个花车队伍,五一节,有人结婚呢!文健想。看这场面,还很气派呢!小镇里有十几部小汽车的花车队伍,在那个年代,可以堪比英国皇室婚礼了。不知新娘子是谁呢?文健一边想,一边朝学校走去。实在是累了,文健总觉得这双脚有千斤重!越往前走,那花车队伍就往前排列,居然是从学校出来的。春霞学校的同事结婚吧?那么春霞也要去喝喜酒吧?春霞不在学校吗?这样想着,文健更是放慢了脚步。远远地,在夕阳里,文健看见有个身披白色婚纱的新娘上了一部红色的小车。等春霞做自己新娘的时候,也这么披着婚纱,我也要安排这么多花车来接我的新娘的!文健想着,他笑了。

    新娘坐上了汽车,关上了车门,路上的人就看不到新娘的模样了。文健也不想看新娘的模样,他心里只有春霞姑娘是世上最美丽的,春霞是自己永生永世的新娘。

    节日里学校是空的。文健一步一步走上春霞住的房间,还有一层就到了。今天怎么会累成这样呢?文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,四楼了,再转个拐角就到了。如果春霞出去了,我就坐在门外等她,天黑前,春霞妹妹就会回来的。文健想,他知道春霞胆子小,她会很快就回来的。

    终于到了五楼,文健抬起头,看见一个大红囍字贴在了春霞的门上。文健以为走错了,可是,就是这个房间了,这确实是春霞的房间了;文健以为自己看错了,以为是过年回来春霞贴的春联,再看仔细些,门上贴的确实是崭新的囍字!

    可怜的文健,瘫倒在春霞门前的红红的大囍字下面。他明白了,那个夕阳里穿着婚纱的新娘就是春霞妹妹!她今天做了别人的新娘了,她不再等着自己了。今生今世,她都不做自己的新娘了!

    整个宇宙都像死去了似的,没有一点回音,任凭文健坐在在这楼角落里嘶喊嚎哭!

    在小镇最气派的酒店里,春霞的婚礼热闹地进行着。宾朋满座,喜气洋洋!谁也不曾留意到门口进来的那个年轻人,他形容憔悴,呆如木鸡。他远望着台上那个身披白色婚纱的女人,那是他的春霞妹妹,别人的新娘。他像在看一出戏,一出别人的戏;他像在一场梦里。这就是人生么?

    春霞粉面朱唇,喜笑颜开,看上去很开心。新郎高大硕健,对春霞呵护体惜。文健还能怎么样呢?他静静地坐在人群里。

    嘉宾们除了学校的同事,其余的都是李敬的朋友,或者是家翁的朋友,春霞都不认识。可是她怎么好像看见文健也坐在台下的酒席里呢?她揉了揉眼睛,再看看那个位置,又不见了文健。她又揉了揉眼睛,眼泪都揉出来了,泪眼模糊里,怎么又看见了文健呢?她哭了,李敬轻轻地拍着春霞,亲着她的脸,他以为春霞还小,这么仓促的婚礼,这么豪华的场面,让年轻的新娘哭了!文健看着李敬给春霞擦眼泪,看着李敬亲吻春霞的脸,看着春霞在流泪。他默默地离开了,他等在外面,他知道酒席完了,就要送新娘新郎回住所的,文健想知道,春霞妹妹嫁到了哪里?住哪幢房子,以后想念她的时候,也好偷偷来望她一眼。

    宴席完了,车队护送新人朝江堤边上一幢漂亮的三层小洋房缓缓而去,一路上洒下了七色的纸花。天黑了,没有星星和月亮,只有那幢洋房里灯火辉煌,锣鼓喧天,在静谧的小镇夜晚里显得格外喧嚣。

    夜幕中,文健像个孤魂野鬼似的,一脚深一脚浅,走向北江,他坐在江堤上,能够望见春霞新房灯光的江堤上,他准备在那里遥望着他心爱的妹妹,陪她一起度过新婚之夜!他的心在那个大红双囍字下,在他绝望的嘶喊中已经碎了。他只是在经历人生,他在成长,他在走自己必须走的路。远处的灯光慢慢地暗淡下去,最后没有灯光了。新娘和新郎,文健又一次心痛如刀刺,他的春霞妹妹,纯洁如女神,在别人的怀抱里,将从少女变为女人。一行冰冷的泪水流下了文健消瘦的脸颊,他仿佛感到了春霞的吻,闻到了春霞的体香,那洁白无瑕的身体。文健无力地倒在了潮湿的草地里,宇宙死了,一片漆黑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怎样漫长的黑夜呵!从此之后,一段纯洁的故事在这个江边小镇结束了。滔滔江水,卷去了文健春霞永生难以割舍的初恋深情。

    面对江水,文健看见了一个快乐无忧的小伙子,在夕阳里畅游北江。岸上坐着他心爱的妹妹,他喊妹妹,她喊哥哥。一声一声地呼唤,把夕阳喊下山了,哥哥和妹妹手牵手朝小屋走去

    他听见了妹妹话:“哥哥,我想过对面的青山去,看看山上有没有石榴花?你给我修一座桥,好吗?”

    他看见了一个姑娘,穿着蝴蝶结的乳白色连衣裙,在假日的阳光里,躺在草地上,读自己的情书,她读了一遍又一遍,她在等自己的早日归来。是的,那个姑娘,在等自己,她将等自己一辈子的!

    文健一直没有责怪过春霞,他甚至认为春霞是对的。如果自己变成春霞,也会这样做的。他仍然深爱着春霞,不管她怎么样了,不管她贫穷富有,不管她年轻年老,也不管她是谁的妻子了。爱上一个人,真的难以改变。心碎之后,是冷静,是思考。文健知道他输在了贫穷,自己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。他要用知识来改变命运,用技术来赚钱。是的,春霞说了,自己会比神仙还能干的。文健望着北江水,望着对面苍茫的群山,他决心要富裕,摆脱贫穷,等他日有钱了,回来小镇,为春霞建一座桥。让春霞能够上山去采摘石榴花!

    这条北江水,是我今生最美的牵挂!北江,你将在我的生命里流淌!因为这里有我的爱人!

    黑夜终于过去了!晨曦里,文健再次深情地遥望了春霞住的楼房。他知道自己要走了,也许永远不再回来,也许因为思念春霞,暑假又会回来,躲在小镇的哪个街角,偷看春霞一眼!他不知道将来,他只知道他现在要走了,要远走高飞!他朝春霞的高楼跪拜,泪流满面,为她祈福!文健一遍又一遍地说道:“妹妹,我走了啊,你保重,保重!这回我不带你走了,可是哥哥把心留给你了,只要你幸福,哥哥就愿意了!”他举起双手来,朝高楼挥挥手,又转过身来,朝北江挥挥手,朝青山挥挥手,然后毅然地走下江堤,朝小镇的车站走去。文健长大了,他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,要经历磨难,要去奋斗,不能去死的!

    10。

    看着洁白床布上那一滩鲜红的痕迹,像一朵大红花!李敬才知道自己的新娘是完整的,这是一份意外的喜悦,让李敬倍感幸福!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春霞不愿睡觉,她总是依着窗口在眺望远处的江堤。李敬也陪她一起看江堤,他没有看见什么,可是春霞看见了,她看见有个年轻人,穿着白色的衬衣,很像文健,坐在草地上,坐了一整夜!春霞悄悄地流泪了,她知道文健不会回来的,还不到放假的时候,他在北京,千里万里之外的地方,他怎么会在自己的新婚之夜,来到小镇,坐在江堤上呢?春霞知道当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时候,总是觉得别人的背影很像他,待追上去一看,才知道认错人了!春霞哭的很伤心!李敬安慰着春霞,他以为春霞不习惯新的环境,结婚了,这么豪华气派的婚礼,却连一个娘家的亲人都没有来参加,要哭就哭吧,只是这大喜事,哭多了不吉利。可是春霞一味地哭!

    夜深了,小镇之夜,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,也没有路灯。江堤那边一片漆黑,再也望不到刚才那个坐着的年轻人了。春霞把眼睛都揉红了,什么也看不到了。她不愿再回到床上去,她搬拉张椅子,独自对着窗口,对着那漆黑的长夜,对着漆黑里的江堤。她想跑出屋去,想去看看那里坐着的究竟是谁?可是那边再也没有了年轻人。春霞始知是自己的幻觉。她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,梦里文健回来了,他儒雅传神,妹妹长妹妹短地拉着自己的手说着北京的故事,他拿着葡萄干给自己吃,那葡萄干甜得沾舌,甜得让春霞牙疼!春霞开心地笑着,他们来到了北江的堤岸上,在那片青青草地上,春霞依在文健怀里睡去了。自己真的累了,累了,春霞沉沉地睡去了。李敬起来,轻轻地给新娘盖上了红毯子,新娘在椅子上过了新婚之夜。

    也不知睡了多久,春霞猛然惊醒,她站起来,朝窗口眺望,微微的亮光里,春霞看见一个人跪在草地上,他跪了很久很久。春霞又揉了揉眼睛,她仿佛看见了文健,他在朝她挥手,她甚至听见了文健在喊自己妹妹!春霞的眼睛已经哭肿了,眼泪像珠子一样,打湿了新娘的睡衣,打湿了春霞的心!自己还是这么爱着文健啊!咋就这么糊涂赌气嫁给别人了?赌什么气不行,偏要在感情上赌气?这辈子怎么过呢?春霞想投江死去算了!呆想了一会再回过神来,春霞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了。

    天亮了,阳光照耀着草地。草地上空空荡荡,只有一层轻轻的雾霭,雾霭也散去了,春霞只看见对面群山苍翠,只看见北江平静地流淌。沉默的青山,不言语的北江水呵,你们是否看见了我的文健哥哥?是否他曾回来过?!是否他看见了他的妹妹变成了别人的新娘?!是否他心碎了?!

    春霞心系那两件未打完的毛衣,她有空的时候总是躲在学校宿舍的房间里,把门反锁了。那个和文健一起住过的小屋里,春霞一针一线地编织文健的毛衣。只有呆在这个小屋里,只有手上为文健做着事,春霞心里才是实在自然的。那个黄昏里披着婚纱的姑娘,那场排场的婚礼,那个镇长的媳妇,李敬主任的夫人,都是一场突如其来,毫无准备的梦。那不是真的,那是自己赌气闹着玩的。春霞天真地想,自己还小,不就生了文健的一场气么?这个小屋,还回荡着文健的笑语,还弥留着文健的气息。这一切才是真实的,才是春霞想要的。

    可是人生老人一点不幽默,从来不给人开玩笑的机会。结婚的第一个月,春霞就怀孕了。李敬带春霞去小镇的医院检查,当知道自己快要做爸爸的时候,他陷入了沉思,还悄悄流泪了。他一连串的表情变化和举动,把年轻的春霞愣在一旁。春霞以为李敬不高兴自己这么快就怀孕了,于是她说,你不欢喜就先不要吧?李敬含着泪说,我早就盼着孩子了!春霞心里纳闷,刚结婚呢,怎么会早就盼着孩子了?她才想起他是个曾经有过妻子的人。春霞忽然想,要是跟文健也有孩子的话为了掩饰自己又在想文健,就回过神来问李敬,这里有个习俗,刚怀孕不能说的是吗?李敬说,那是旧规矩,说不说都一样的。

    待到秋天,春霞把文健的两件毛衣打好的时候,她怀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。因为怀孕要做母亲了,春霞变得不再计较跟文健那份爱情,她活在现实中了。生活还是平平淡淡才长久,不要起起伏伏。她胖了很多,学说当地的语言,慢慢地像个小镇的人了。

    在一个艳阳天里,春霞挺着大肚子,去到小镇的邮局,把一件灰色的长袖毛衣,一件咖啡色毛背心,用白纸包了一层又一层,寄给文健,电视上全国新闻联播节目里报导北京已经是冬天了。一并寄去的还有自己瞒着李敬偷偷节省下来的两百元钱,以后不方便再给文健寄钱了,一则自己以为人妻,二则也没有闲钱了,因为自结婚以后,工资就由李敬代为领取了。春霞一笔一划地填写地址和收件人,写完这个地址和人名之后,真的就没有什么好再联系的了。春霞看看自己高挺的大肚子,看看填好的邮寄单,眼睛湿了。她没有在留言栏留一个字,因为没有什么要说的,她希望文健和李文娟过得好。做完这些事,春霞心里特别安稳。心里渐渐就放下文健了,眼前要准备做妈妈了。春霞平淡地喜悦着。

    因为怀孕嗜睡,那晚春霞很早就睡着了。一觉醒来,不见李敬,春霞心里纳闷,这么晚了,他会去了哪里?自结婚以来,春霞就对四楼的阁楼很感兴趣,那门一直锁着,有一次,春霞想让李敬打开看看里面放了什么,李敬严肃地说,你以后别到那房间去。难道李敬在楼阁里?春霞下床,轻手轻脚往楼阁间走去

    楼阁果然亮着微弱的灯光,还有人的声响,春霞屏住呼吸,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平日里紧锁的房间。透过门的缝隙,春霞看见李敬盘腿坐在地上,嘴里低声说话,像是在跟人谈心。再往上看,墙上挂着李敬和一个女人的婚纱照,李敬就是对着那个穿婚纱的女人说话的。春霞明白了,他在跟天堂的妻子说话,春霞听到李敬说,妍,我们的孩子又回来了,她怀上了我们的孩子,一定是我们的孩子!你要保佑孩子,让他平安出世!说着说着,李敬就哽咽了,春霞清楚地听到李敬说,妍,你走了,带去了我的心。五年多了,我不曾有过笑容。生活还是要继续的,她是个外乡人,单纯如你,看见她我就想起你,所以我娶了她。是我太思念你的缘故,我常常以为你回来了。可是她毕竟不是你,她不懂我的心!因为她把她的心给了别人!

    门外的春霞早已泪流满脸,原来这场一半赌气一半报恩的婚姻里,根本没有爱情,一个爱着活人,一个爱着死人。这一窥视,她看见了李敬虚伪的心。春霞突然觉得门缝里暗黄灯光下的男人是那么陌生,那么遥远,他跟自己毫无关系。这洋楼,这孩子,都不是自己的。那么自己在哪里?春霞不寒而栗,她后悔这个没头没脑的决定,她后悔这段没有真情的婚姻了!望着漆黑的窗外,春霞黯然离去。

    从此,又一个梦幻的破灭,春霞以为自己不爱李敬,等结婚以后会慢慢爱上他的。她天真认为李敬是因为爱自己才娶自己为妻。原来李敬只是在春霞身上寄托对前妻的思念,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很快会知道这个不是他想找的人。因为他说了,春霞不懂他的心!相差了十年岁月,没有共同的生活背景,再说春霞还小,怎么能够懂得人生是那么复杂的差使呢?一向单纯的春霞还以为自己嫁给李敬是对的,现在知道错了也来不及了!这一生注定是不平静了!

    春霞正想寄完毛衣给文健,就把文健放下,正准备用心去爱李敬,既然都结婚了,就应该有结婚的样子的。过去的都过去了,现在应该好好度过小镇里平静的人生;她正准备忘记小镇之外的世界,安心在北江边上无风无浪的生活里的!

    可是,生活总是始料不及,春霞毕竟才二十一岁!刚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漫长旅程,她怎么知道人心隔肚皮?她以为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的。

    过了几天,学校要求春霞换房间,要把那个与文健相处过的小屋让出来给别人,春霞要李敬去说情,保留那个房间给自己中午休息用。谁知李敬直接就回答,这是我的决定,叫你换房的原因你心里很清楚,那房间留着你心上人的影子。

    李敬说出的这些话,如一把利剑,斩碎了春霞的心。从此春霞变得郁悒了,她经常一个人对着江堤发呆,常常一整天不跟李敬说一个字。春霞明白了,心与心的距离,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。李敬和春霞的心越来越远了,一对外人看来是恩爱的夫妻,关起门来却陌如路人。

    如果不赌气,如果再成熟一些,如果可以回到半年前。可是人生哪来这么多的“如果”呢?春霞彻底地失望了,对李敬,对自己,对这个世界,统统失望透顶!她知道自己错了,这桩毫不负责任的婚姻,埋葬了自己一生的幸福。

    本来,有些人走到一个点就应该停住了,保持这个距离就是最美好的。有的人只能是很好的同事;有的人只能是掏心掏肺的知己;有的人只能是一生梦里牵挂的幻影。不是任何男女都可以成为夫妻的。春霞和李敬就是这样,本来他们是很好的同事,很好的领导与下属关系;或者他们只适合于一生幻想的角色,他们本来不应该结为夫妻的。阴差阳错,这一错误的结合,破坏了他们原来存在的所有合理而美好的关系。为什么要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,才明白这个错误呢?一切都错得没有商量和修改的余地!李敬也感到很茫然,春霞只适合在几丈之外给自己幻想和遥望,她站在远处的时候,如梦魅一般吸引着自己,曾让自己那么渴望她;可是当春霞一旦跨过了这个距离,忽然来到了自己身边,反而一切感觉都没有了!他原来以为自己是爱春霞的,可是结婚以后,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爱她!原来以为春霞代替了去世的妻子,可是当春霞真的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忘怀死去的前妻!

    因为语言,生活习惯,饮食方面的不同,让李敬和春霞觉得别扭和不适应。李敬变得烦躁不安,冷漠苛刻,他甚至厌恶春霞了,特别是当春霞看着江堤发呆的时候,李敬就知道春霞在想她那个北京读大学的心上人。李敬直接叫春霞搬到别的房间去住,春霞二话不说,她心里明白,这段婚姻将是短暂的,无论如何要先把孩子生下来。

    偏偏善良的家婆,还没有等到孙子的出生,就因心脏病突发溘然去逝了。家婆走了,春霞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,她现在左右不是人。不久,家翁在镇长连任选举中被淘汰出局,做了八年镇长的家翁,一朝丢了这个芝麻大的乌纱帽就过不下去似的,在小镇呼风唤雨惯了的这个六十五岁老头子,天天喝闷酒,变得更加粗暴恶劣了。家婆突然离世,家翁官场失意,讲究风水迷信的李家人,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新过门的外乡人春霞身上。娶春霞是家翁的主意;现在说春霞是丧门星也是家翁在煽动挑拨,这下倒好,春霞成了李家的瘟神,人见人恨。

    春霞想等孩子出世了,等李家过了这段倒霉的日子,一切都将好起来的。她不得不承担了所有家里家外的活,扫地煮饭,喂鸡养狗,还要去地里种菜。她一向没有干过农活的,当然干不好,李敬冷言道,娶你来做皇太后不成?谁还不是上班忙工作,下班忙田忙地,种瓜种菜?李敬也不给春霞钱用了,他说你吃我的,住我的,还要钱做什么?要供别人读书不成?你是什么身份了,我都替你害臊!春霞唯有默默垂泪!

    自责,懊悔,失望和劳累,腹中的孩子受不了这些恶劣情绪的打击,流产了。那是个初冬的傍晚,在厨房做晚饭的春霞突然腹痛难忍,血流满地,春霞想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去,所以她不求救,不呼喊,静静地忍着腹痛等死。李敬已经三晚没有回家了,家翁喝烧酒去了。碰巧邻居大娘去李敬家借东西,看见春霞倒在地板上,才叫人把她送到医院,孩子没有保住,春霞却捡回了一条命。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对值班医生说,为什么要救我?为什么不让我死去?医生以为春霞心疼流产的孩子才会说这样的话,就安慰春霞说,把身体调养好了,还这么年轻,很快会怀上的!

    一连串的遭遇,从喜到悲,呼啦啦地如腊月寒风席卷而来。流产后,没有人照顾春霞,没有滋补身体,春霞病得元气大伤,终于疯疯癫癫了,她不能去学校了。一个优秀的英语老师,一个朝露般水灵灵的姑娘,一个对人生充满了梦幻的年轻人,就这样在这一场赌气的婚姻里死去了!小镇上再也看不到那个剪着齐眉短发的春霞姑娘,羞羞答答地提着菜篮子去市场买青菜了;学校的讲台上,再也看不到春霞老师那声情并茂的讲课了。

    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着,冬季的北江一片沉寂。江堤上的青草被寒风摧残得枯黄,毫无生机。不久,小镇上多了一个痴痴呆呆,神志不清的疯婆子!她见到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,就傻笑,唤人家哥哥,或者大喊文啊健啊;没有人听懂她究竟在喊什么;她看见人家的小孩子就追赶,说那是自己丢在菜地里的娃娃!她经常会停留在小镇的车站里,像是等什么人似的,伸长了脖子朝开过来的客车张望,嘿嘿地笑,见人下车就喊文啊健啊!有时哇哇大哭要爬上就要开走的客车去,手指着伸向小镇之外的那条柏油路!

    李敬,会装出很心疼的样子,追着那个疯婆子,大喊春霞回家去。

    后来人们再也看不到疯婆子了,李敬说春霞流产受了刺激,送到省城亲戚家治病去了。大家都相信了李敬的话。有谁会怀疑他呢?有谁会不心痛花那么多钱,摆那么排场婚礼娶来的媳妇呢?

    只有北江上飘荡的白云看见了,在小镇最漂亮的洋房楼顶上,用铁链锁着一个女人,她乱发如草,衣衫褴褛。白云也为她倾泪,而她已经没有眼泪了。

    11。

    自大学四年级的秋季里,文健收到春霞寄来的两件毛衣和两百元之后,就再也没有来自小镇的音讯了。文健算计着时间,春霞也许做母亲了,做了人家妻子和媳妇,又为人母了,肯定很忙。也肯定忘记那场年少时候的初相恋了。

    刚上四年级,文健年迈的父亲病重去逝了,让他那个清贫如洗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,文健想过辍学去打工,但是考虑到大学就只剩不到一年时间,不读完就浪费了前三年,况且春霞已经嫁为人妻了,那就再熬熬吧,读完大学也算是做成了人生的一件事了。

    文健想,要是知道人生会来这么一场变故,文健就会在春霞毕业的时候就停学,去赚钱和守着春霞的。人生没有如果。文健决定读完大学再说,四年级的生活费成了很大的问题。文健就靠勤工俭学来养活自己,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尽管知道春霞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,也没有把春霞寄来的钱退回去。文健清楚地记着,春霞自工作以后,总共寄来一千零二十元。他心里记着这笔数,等以后工作了,一定会还给春霞;他也记着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,记着那个在他眼里最美丽的小镇。

    千万里之外,春霞却是另外一番遭遇。她早已经疯了,在楼顶上被人铁链锁了。

    七月里,文健终于从大学毕业,他根本没有去上海,李文娟只是同学而已。不像春霞设想的那样,他们结婚去了上海。文健选择了离小镇最近的f市里工作,在城市建设局成了一名桥梁建筑的设计师。

    他总是设想着春霞幸福的生活,在风景如画的江边小镇,在那幢气派的洋房里,怀抱孩子,过着不知愁滋味的少奶奶生活!他替春霞高兴,他祝福自己爱过的人幸福安康!

    他埋头工作,没日没夜,人家休假他就给人顶班;他费尽心思搞创新,目的是多拿些奖金,早日去小镇,还春霞的钱!早日去看看别了一年半的春霞,只要看到她平安幸福,自己就快乐了。

    文健设想了很多次去小镇与春霞相见的情景,她一定会长胖了的,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娃娃,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!娃娃要叫我大舅呢!

    这个中秋是文健参加工作的第一个节日,他想去小镇看看春霞,虽然只能先还给她三百元,但是去告诉春霞自己的工作单位最要紧,她有什么事才好来找自己帮忙。文健登上了开往三水县城的客车,像以往一样,在县城再转乘往小镇的中巴。文健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衣,失去了这份爱情,让他成熟了,淡定了。他新理了头发,看上去更加消瘦。文健整夜未眠,他激动着,喜悦着,一路都在设想见到春霞的情景。

    可是,年轻的文健怎么知道?此时的春霞妹妹被人像一只狗似的用铁链锁着,在楼顶上关了大半年,过着非人的生活?!他怎么知道,他心里圣洁的白莲花妹妹,多次受到人模狗样,丧尽天良的家翁的人身伤害和性侵犯?!他怎么知道,那个婚礼上吻干春霞泪痕的斯文男人,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狼?他从来就没有珍惜过春霞!他早就有了别的女人了!年轻的文健,怎么知道命运的沧桑与悲苦呢?!怎么知道人心的虚伪和残忍?!

    因为修路,车子总是停停走走的,不知是没有休息好,还是路修得特别颠簸了,文健还没有到县城就晕车呕吐。连胆汁都吐出来了!满口的苦味让他难受!

    好不容易,汽车终于摇晃着到了北江堤坝边,看到堤坝,他就想起了跟春霞一起得日子,文健精神振作起来,就要见到春霞了,她一定胖了?她说过做新娘的时候就会留长头发的,因为新娘穿婚纱要配着长发才会光彩照人。文健苦笑着,人生很多事是老天会计划的,自己做计划只是徒劳。

    越过第二道堤坝,看到千百次梦游的小镇,文健忍不住泪眼婆娑!他仿佛看见春霞长发飘飘,穿一袭洁白的衣裙,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!妹妹,哥哥来看你了!你还好么?好妹妹,只要你幸福,我就安心,不要担心我会来打扰你的生活,我只要看到你一眼我就离开啊!

    小镇风情依旧,蓝天绿水,春霞你是否安好无恙?文健朝塘头镇中学的大门走去,他想起第一次跟春霞踏上这片土地的情景,他又想起上一次在黄昏里披着婚纱的春霞。这次来,就是为了还钱给她么?春霞已经为人妻了,别人会介意自己来找她么?到了这里,文健才觉得自己来找春霞是多么唐突呢!会给春霞带来不愉快么?或许她不欢迎我,不想再见到我?

    文健还是按照自己心里的盘算过的步骤,首先到学校去,人家问自己的身份,就说是春霞的哥哥。因为才下午三点,是上课时间,春霞一定在学校的。

    文健忐忑不安地跟门卫说,找春霞老师的。门卫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,打量了这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大半天,然后皮笑肉不笑问,你找她干什么?文健说我是她家乡来的哥哥,托点东西给她就走,能否让我进去?

    阴险晾过老头布满血丝的三角眼,他翁神瓮气道,黄春霞么?她早就调走了,你还找什么?!

    文健吃了一惊,春霞不在小镇了?调哪去了?年轻人总是相信世上任何人的话!文健相信了,一个门卫老头,与自己无冤无仇,何必怀疑他的话?于是文健询问说,老伯伯,你知道春霞调到什么地方去了?她什么时候离开这学校的呢?

    老头露出了阴谋得逞后可恶的笑容,他说这里不是人事局,他是这个学期才来看门的,不知道春霞的去向。

    文健默默地离开了,他回头望了又望那所中学,那里曾经有过自己相爱的妹妹!

    春霞,你在哪里?你真的离开了这个小镇了?我怎么还是感觉到这个地方有你的气息存在呢?文健四顾茫茫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那个看门老头子,不是别人,正是李敬的亲叔叔。他知道春霞被链在楼上,李家人早就不把她当人养了,并且对外一律保守这个秘密,全小镇的人都说春霞去了省城治病的。文健,你怎么还能找到春霞呢?你怎么知道春霞妹妹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了!

    他想起了春霞嫁去的那个洋楼,对了,既然都来了,就去春霞家看看,会遇见她家的人,问问春霞新的工作地址。

    于是文健朝江堤走去,朝那幢红白相间的三层洋房走去。

    来到大门口,却见铁门已经上锁,连那把铁锁都已经锈迹斑斑,这房子好像没有人住了。难道春霞举家搬走了吗?是的,春霞一定不在小镇了,跟她丈夫调走了,家里老人也一定跟着去带孙子的。

    看着紧闭的大铁门,文健如坠云雾里,那个魂牵梦挂的人恍如隔世,春霞姑娘真的存在过吗?还是自己一直都在做着的梦?十几年都沉醉不醒,一生一世都难以释怀的梦?

    他正要转身离去,风里却隐约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。文健驻足,朝上观望凝听,又无声无响了。难道在楼上还链着看家的狗儿?那么有狗就有人住,只是可能不常回来。文健又把耳朵贴在门缝里,仔细地听听,他突然听到有个微弱嘶哑的声音传来,好像在喊“哥啊---哥啊!”文健心里一惊,难道春霞把房子给别人看了吗?难道上面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?文健侧耳,屏住呼吸,可是除了微风吹落的树叶在响,什么声音都没有了,铁链声,嘶喊声,没有了!文健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    四顾无人,这座单家独院的建筑,占取了最美的江景,是在水田中央建起来的,前后无邻舍,无遮挡。要走过田埂五百米远处,才是高矮不齐的村庄。从房子坐落的位置,就可以看出建房者必定在这一方地盘上有特权。既然如此,春霞嫁到这个富贵人家,必定享福了的!他又想,春霞是在那么排场体面的婚礼上当新娘的,应该是万千宠爱集一身,不会跟铁链声联系在一起的。

    文健总是设想春霞是享福了的!他怎么能够设想人间的悲惨呢?人间的一切悲惨都会远离春霞妹妹的,远离那个夕阳里坐上红色小轿车的新娘。

    听了又听,再也听不到异样的声音了,文健举起双手,在大门上一边拍一边喊:“春霞----妹妹哟!”“春霞!妹妹----!”

    楼顶上那个女人,听到文健的声音,怔住了,她睁大眼睛,侧耳倾听,是的,是文健哥哥,他回来了!他一定会来找自己的!这是她活到今天的唯一理由。今天,文健终于来了!女人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 不知多少天了,没有吃也没有喝。她咽不下这口气,就是因为要等文健来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用尽所有的力气,拖着铁链,爬上了墙头。她看见在夕阳里,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年轻人,一步一步朝小镇走去!他越走越远了,女人长大了嘴巴,想喊住他,可是无论怎么用劲,就是喊不出声音。他走了,文健哥哥在夕阳里永远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女人慢慢地倒在墙角,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。恍惚中,文健用双臂温暖地环抱着自己,他眉清目秀,儒雅传神,妹妹长妹妹短,说着趣事逗笑儿。她睡着了,永远地睡着在这个让文健牵挂的江边小镇

    那个丢了镇长头衔的老头子,没有好下场,不久就摔死在水沟里,尸体给臭水泡得长出了蛀虫。

    那个“披着羊皮的狼”塘头镇中学主任李敬,因为奸污女学生,锒铛入狱蹲了大牢。

    春霞长眠在北江对面的青山上,每年的四五月间,满山遍野都是烂漫血红的石榴花!

    五年后,文健来到小镇,作为北江大桥的总设计师,设计北江上第一座跨江大桥。他要为他的春霞妹妹修建一座大桥,春霞就可以去山上看石榴花了。他承诺过她的!

    那座小洋楼已经被拆了,夷为平地,因为大桥的引桥刚好用到那片水田。

    可是,春霞妹妹你去了哪里?没有人告诉文健,春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    文健用心设计着这座彩虹般的大桥,这座大桥,这个小镇,倾注了文健一生深情的爱恋。

    他盼望着,总有一天,也许是明天,就会在江边遇见美丽的春霞妹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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